第1篇:莫言《售棉大路》原文及读后感
莫言《售棉大路》原文及读后感
【莫言《售棉大路》原文】
棉花加工厂大门口那盏闪烁着银白色光芒的水银灯还像一点磷火那样跳跃不定,棉花加工厂高大的露天仓库黑黢黢的轮廓还只像一些巨大的馒头坐落在山岭之上,棉花加工厂轧花车间的机器轰鸣声听来还像一群蜜蜂在遥远的地方嗡嗡嘤嘤地飞翔。总之,离棉花加工厂大门口还很远很远,杜秋妹就不得不把她的排子车停下。满带着棉花的各种车辆已经把大路挤得水泄不通。杜秋妹本来还想把车子尽量向前靠一靠,但刚一使劲,车把就戳在一个正在喂马的男人身上,惹得那人好不高兴地一阵嘟哝。杜秋妹暗中吐吐舌头,连声道歉着,无可奈何地将车子退到马车后边去。
正是农历的九月初头,正是九月初头的一个标准的秋夜,正是一个标准的秋夜的半夜时分,肃杀的秋气虽不说冷得厉害,但也尽够人受的。杜秋妹拉着八百斤棉花走了四十里路,跌跌撞撞赶了几个小时,沿途汗流浃背,此刻让冷气一吹,觉得浑身冰凉,不由自主地发着抖,上下牙咯咯地打着架,便赶紧从车上拽出一条麻袋披在肩上,然后坐在车上静静地等待天明。
已是后半夜了,夜色幽远深沉。但马路上并不宁静,不时有车马人声在路上响起,杜秋妹的车后边,又排起了一条长龙。这时,她的前前后后都闪烁着车老板挂在辕杆上的风雨灯发出的昏黄的光亮,骡马驴牛都在吃着草料,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使这冰凉的秋夜显得更加漫长和不可捉摸。
天仿佛越来越冷,杜秋妹跳下车来,披着麻袋在地上跳动,跳一会儿,又爬上车去,苦熬苦挨。时间仿佛凝固了,黑夜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似的,杜秋妹仿佛等了几年似的。但夜色依然是那么厚重沉郁,绝没有半点喜光出现。她忽发奇想,脱掉鞋袜,把脚放在花包上蹭了几下,然后使劲伸进一个棉花包里去,上身往后一仰,就势躺在车上,拉过麻袋蒙住了脑袋。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黎明时分,她被冻醒了。这时,天忽然格外黑起来,暗蓝的天幕变成黝黑。天幕上寒星点点,空气冰冷潮湿。一会儿,黑暗渐渐褪去,天色也变淡了,天空也变高了。半边天空是海水般的深蓝,半边天空是鸭蛋壳般的淡青。不久,星星隐去了,东边地平线下仿佛燃起了一堆大火,把半个天空又染成橘红色,几条呈辐射状的长云则一直伸展到西半边天空,像几支横扫长天的巨笔。太阳虽然还没出来,但天已经亮了。赶马车的人们纷纷吹熄灯光,收拾起草料架子,准备赶车向前了。
直到这时候,杜秋妹才算是真正看清楚了这条长蛇般的车马大队,而且也搞清楚了自己的排子车在这条长蛇阵中的位置:棉花加工厂坐落在一个小山岭上,一条砂石路从对面岭上爬下来又爬上去,一直爬进厂里去。这两道岭,恰似两个大波浪,杜秋妹的位置正好在双峰夹峙的波谷。
太阳升起来了,通红的光线照耀着落在大地上的、车辆上的以及杜秋妹头上的那层薄薄的白霜,一切都反射出令人感到温暖的红色光辉,连杜秋妹周围的人和骡马驴牛嘴里喷出的热气也带着迷人的色彩。杜秋妹吃了一点干粮,活动了一下冰得麻木了的身躯,便开始和她的车右边一位拉着排子车的大嫂攀谈起来。从攀谈中知道这位大嫂名叫腊梅,是一位军人的妻子,家中尚有一个正在吃奶的女孩。她比杜秋妹晚到一会儿,也是连夜赶了几十里路。原先以为能排上个头几名,上午卖了棉花,下午就可赶回家去,哪曾想到是这等阵势。大嫂十分忧虑,眉头紧蹙,脸色苍白。杜秋妹一个年轻姑娘,家中无牵无挂,早点回去晚点回去无所谓,但她为这位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的腊梅嫂焦心。她虽然没有结婚,连对象都没有,但女人的天性使她完全能够理解腊梅嫂的心情,于是便想办法安慰腊梅嫂。她说,也许卖起来是很快的,咱们就像一河被闸住了的水,只要一开闸门,就会哗哗地淌过去,放宽心,也许下午就能赶回去的……她的话虽是信口说来,但腊梅嫂却相信了似的,连连点着头,脸上浮起了健康女人的那种红晕。
杜秋妹的排子车前是一辆装得小山般的马车,马车主人披着光板子羊皮袄,戴着黑狗皮帽子,看上去像个半老头,但当他摘掉皮帽子,杜秋妹才发现他是一个挺嫩的小伙子。他的脸平常得像一块方方正正的砖坯,浑身上下都好像带棱带角。他手腕上带着一块亮晶晶的电子手表。此时,他甩掉了皮袄,满头冒着热气,在那儿将前后左右的马粪捡到挂在车下的皮桶里。马粪还飘着缕缕热气,散发着一股并不使庄稼人讨厌甚至有一种亲切感的气味。
杜秋妹是第一次来卖棉花,心里没底,便向年轻的车把式打听起来。车把式正忙着捡粪,不愿答理似的抬起头来,但一看到杜秋妹黑红的脸盘上那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马上就春风满面了。杜秋妹问道:“捡粪的大哥,你是车把式,走南闯北见识多,估摸着俺们这块什么时候能卖上?”车把式抬腕看看表,不无炫耀地回答道:“现在是七点二十八分三十一秒,十二点兴许差不离儿。”杜秋妹听罢,心中十分高兴,忽然记起夜里的事,便笑着问:“大哥,昨夜里俺的车把戳的就是你吧?对不起呀……”车把式咧着嘴笑起来,露出一口浅黄的牙齿:“嘿嘿,没啥,俺就是那毛病,爱嘟哝,你也别往心里去。”“哪能怪你呢?”杜秋妹说罢忍不住地格格大笑起来。笑声惊动了马车右边那台十二马力拖拉机的主人,一个紫赭色面皮,留着小胡子,穿着喇叭裤,颇有几分小玩闹派头的小伙子。他正在车顶上蒙头大睡,此时爬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狠狠地瞪了杜秋妹一眼,仿佛责怪她的笑声打断了他的美梦。他跳下车来,一转身就往路沟里撒尿。杜秋妹对着拖拉机啐了一口,红着脸回到排子车旁。腊梅嫂轻轻地骂着:“臊狗!死不要脸。”车把式看不顺眼了,一步闯过去,扯住机手的脖领子使劲搡了一把,喝道:“哎,伙计!狗撒尿还挪挪窝呢,你这么大个人,怎么好意思!”机手被车把式一搡,剩下的半泡尿差不多全撒到裤子里,吃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亏,心中好不窝火,意欲以老拳相拼,但一打量车把式那树桩子一样的身板,自知不是对手,便破口大骂:“娘的,老子又没把尿撒到你家窝里,用得着你来管!”“这儿有妇女!”“妇女怎么着?谁还不认识是怎么着?”“流氓!老子踹出你的大粪汤子来!”车把式勃然大怒,扑上去,但很快被人们拉住了。一位五十多岁的老者拍拍拖拉机手的肩头,淡淡地说:“小伙子,别在这儿丢人了,你想想自己家里也有女人就行了。”机手面红耳赤,悻悻地转到车前,跳到驾驶台上,再也不出声了。
车把式疾恶如仇的举动赢得了杜秋妹极大的好感,她用信任的目光瞅着他,并给了他一个甜蜜的微笑。车把式走上前来,刚想张嘴说点什么,一句话未及出口,就听到前边一阵喧哗,回头一看,只见车马攘攘,这条像僵死了的长蛇一样的车马大队开始蠕动起来。车把式连忙跑回车旁,抄起了鞭子。杜秋妹也兴奋地驾起车来,拉袢套上肩头。拖拉机手摇起车来,柴油机怪叫着,喷出一团团呛人的黑烟。一时间,马路上好像开了锅,马嘶、牛叫,赶车人高声大嗓地吆喝;人们兴奋、激动、跃跃欲试,在欢喜中忙碌、等待。大家都一个心眼地凝视着前方,都一个心眼地想着,向前走,向前走,哪怕是一分钟一步地向前挪,也是对人们的巨大安慰。杜秋妹两眼圆溜溜地瞪着前方,车袢抻得绷绷紧,杀进了她的肩头,她结实丰满的胸脯轻轻地起伏着,随时准备向前走。她恨不得一下子就飞到棉花加工厂里去,卖掉棉花,然后,拿着大把的票子去百货公司,不!先去饭馆子里买上十个滋啦啦冒着热气的油煎包,一口气吃下去,然后去理发馆烫个发,照相馆照张相,最后才去百货公司,去逛一逛,购三买四,去显示一下农村大姑娘的出手不凡与阔绰大方……杜秋妹父母早殁,一个哥哥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海角天涯,因此,她是一个可以放心大胆地努力劳动赚钱,并放心大胆地放手花钱的角色。
然而,现实情况却使杜秋妹大大失望,她的排子车仅仅向前移动了五米的光景,便触到了马车的尾巴,再也走不动。车马大队又像一根断了扣的链条一样瘫在路上。这是前进中的第一次停顿,对人们的打击并不重。大家都相信,这是偶然的,是棉花厂刚开大门的缘故。就像一个人吃饭时吃呛了一样,咳嗽几声就会过去。于是大家就耐心地等待着棉花加工厂“咳嗽”,清理好它的喉咙,然后,源源不断的车马以及车马满载着的棉花,就会像流水一样哗哗地淌进去,并从另一头把拿着票子的人淌出来。
半个小时后,车队终于又移动了一次,移动了大约有十几米远。以后,车队就以每小时大约四十米的速度前进着。这种拥拥挤挤的、吆二喝三的、动动停停的前进方式,折磨得杜秋妹神经麻痹,烦躁不安。她不停地抬头看着可以代替时钟的太阳,不停地回头看着她夜间停车的地方,那儿有一棵纤弱的小白杨树,至今依然清晰可辨。事实证明,她的排子车总共前进了不过一百五十米,而从她把车停在那儿算起,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几个小时。
到了十二点光景,车马大队再一次像死蛇一样僵在路上。杜秋妹闲得无聊,便与腊梅嫂再度攀谈起来。这一次她彻底地了解了大嫂各方面的情况,知道了大嫂看上去三十多岁,实则只有二十六岁多一点;知道了大嫂的丈夫在麻栗坡当副连长,一九七九年自卫还击作战被越南人的子弹在头皮上犁开一条沟,至今还留着一道明晃晃的大疤瘌,致使他大热天也不好意思摘帽子;还知道了她的六十岁的患有气管炎的婆婆和八个月零三天的左腮上有个酒窝窝的小女儿,等等,等等。什么话都说完了,口里的唾沫全耗干了,可是一切如故,车马大队还是一动也不动。
骡马都焦躁地弹起蹄子来,远处几头拉车的'黄牛不顾主人的叱咤卧倒在地上。车把式支撑起草料笸箩喂起牲口来。拖拉机手早已把机子熄了火,钻到车顶上用花包支起的洞洞里,打开了收音机,电台正在播放京剧《打渔杀家》,拖拉机手时而扯着破锣嗓子跟着瞎唱一气,时而又卷起舌头吹口哨,旁若无人,自得其乐。
太阳当头照耀,一点风也没有,天气闷热。杜秋妹回想起夜里冻得打牙巴鼓那会儿,恍有隔世之感,颇有几分留恋之意。十三点左右,形成了这一天当中的一个热的高xdx潮,白花花的阳光照到雪白的花包上,泛着刺目的白光,砂石路面上,泛起金灿灿的黄光;空气中充满了汗臭味、尿臊味和令人恶心的柴油味;骡马耷拉着脑袋,人垂着头,忍气吞声地受着“秋老虎”的折磨。后来,刮起了时断时续的东北风,立刻凉爽了不少,人、牲畜都有了些精神。杜秋妹肚子咕咕叫起来,她摸出一块饼,吞咬了一口,但舌头干燥得像张纸,一卷动仿佛刷拉刷拉响,食物难以下咽。她把饼让给腊梅嫂吃,腊梅嫂苦笑着摇了摇头。
车把式走上前来,跟杜秋妹商量了一下,决定由杜秋妹替他照看着牲口,由他到周围的沟里去打点水来,一是润润人的喉咙,二是饮饮牲口。杜秋妹面有难色地说:“万一前边走开了怎么办?俺一个人顾不了两辆车啊。”车把式思索了一会,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之策。他把杜秋妹的排子车拴在马车尾巴上,这样,马车就拖着排子车前进。车把式还说,即使他找水回来,也可以不把排子车解下来,这样就能省她一些气力。杜秋妹还想让腊梅嫂把排子车再拴到自己的车尾巴上,但车与车首尾相连,很难插进来,腊梅嫂也连声拒绝,于是只得作罢。
腊梅嫂的嘴唇上已鼓起了燎泡,溢出的奶水在胸前结成了两个茶碗口大的嘎巴,她几次用袖子偷偷擦眼,揩干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杜秋妹偷眼看着腊梅嫂,心里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但又爱莫能助。拖拉机手适才好像被晒截了气,凉风一起又还了阳,他又拧开了收音机。电台开始播放广告,广播员千篇一律的声音夹杂在乱七八糟的声响里,在斑驳陆离的空间里打着滚,加重着人们的烦躁。人们再也坐不住了,失去了静候车旁等待前进的耐心和信心。一部分人提桶四出找水,一部分人互相打听着车马大队停滞不前的原因。这样一开头,消息便一个接一个地从前边传来。一会儿说,车马停滞不前的原因,是加工厂里塞满了棉花,连人走的路都没有了,工人进车间要扒开棉花钻进去,出车间当然只有扒开棉花才能钻出来。棉农们拉着加工厂厂长不放,要求他想法加快收购速度,厂长急火攻心,一头栽到地上,人事不省,送到医院抢救去了……一会儿又有消息说,厂长根本没去医院,用凉水拍了拍头顶就出来了,领着人在赶铺新垛底,增设新磅秤,连瘸腿县长都惊动了,正一瘸一颠地在加工厂内调查情况……后来又有消息说,根本没有厂长昏倒那回事,加工厂里也没有满到那种程度,车队停滞的原因,是一辆手扶拖拉机被一辆二十五马力“泰山”拖拉机撞进了道沟,机手砸断了三根肋条,公安局派来警察保护现场,一会儿拍完了现场照片,大路就会畅通……消息连续不断地传来,大概前后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否定否定之否定了十几个回合的光景,老天保佑,车马大队终于又前进了。
杜秋妹一边手忙脚乱地招呼着牲口。一边焦灼地张望着车把式走的方向,盼望他能早点回来。车队虽然还像蚯蚓一样缓缓蠕动,拖拉机手却不停地猛踩油门,使没有充分燃烧的柴油变成一股股黑烟,喷到杜秋妹身边,把她包围在肮脏的烟雾里。这种挑衅性的使奸耍坏,带着明显的报复色彩,拖拉机手大概已把杜秋妹和车把式列为“一丘之貉”。
杜秋妹是决不吃哑巴亏的,她挥动着鞭子愤愤地说:“哎!你积点德好不好?”
机手不屑地耸耸鼻子,反唇相讥:“怎么啦,太太,我把你的孩子扔到井里去了?你赶你的车,我开我的车,咱们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井水不犯河水。”
“你加什么油门?!”
“废话!不加油门车能动?”
“有你这样加油门的吗?像抽羊角风一样!别以为你大姑没见过拖拉机,你大姑家里有两辆大汽车没愿开来哩!”
周围的人们友好地笑起来。机手很尴尬,自寻台阶下驴,说:“看你是个老婆,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
“放屁!”杜秋妹大骂一声,抬手就是一鞭子,机手一闪身,躲了过去。这一鞭子没打着,杜秋妹紧接着骂道:“你娘才是个老婆!”
机手猛跳下车,冲到杜秋妹面前,但一见杜秋妹横眉竖目准备拼命的样子,便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缩了回去。
这时,车把式提着一桶水回来了。杜秋妹抢上前去,把嘴贴到水面,咕咚咕咚灌了一个饱。腊梅嫂也喝了一点水,然后,大家随便吃了一点干粮。拖拉机手坐在驾驶座上连头也不回,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车把式招呼他:“哎,伙计,喝水不?不喝可要饮马了。”机手聋了似的一声不吭。杜秋妹低声说:“理他呢!”渴极了的马把脖颈伸过来,咴咴乱叫。“不喝真要饮马了……”车把式话没说完,马的嘴巴已经扎进了水桶里。
一会儿工夫,东北风忽然大了起来。东北方向的地平线上,也滚起了一些毛茸茸的灰云。阳光已不强烈,路面上刺目的光线变得柔和了,而这时,车队竟也破天荒地连续前进了大约二百米。行进中,杜秋妹忽然闻到一股烧着棉布或是棉花的气味儿。她一边翕动着鼻翼,一边检查了腊梅嫂的排子车。腊梅嫂说:“八成是拖拉机上烧着什么了,刚才他还抽过烟。”杜秋妹腾腾跑上前去,高叫着:“停车!”拖拉机手瞪了她一眼,并不理睬。这时,杜秋妹已经看到了车上那只冒着白烟的花包,急忙大叫道:“你车上着火了!”机手一回头,脸煞地白了,急忙刹住车,跳上车斗,把着了火的棉花包扔下地来。花包一落地,呼啦一下子腾起了半尺高的火苗。杜秋妹一猫腰,拖着棉花包就滚下了道沟。人们一齐拥下沟去,捧土将火压灭……
这包棉花烧掉了大约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经过众人反复检查,确信没有余烬时,才又帮助机手抬到车上。早晨替他和车把式劝架的老者走上前去,说:“小伙子,你怎么尽干些没眼的事儿呢?干这活儿怎么敢动烟火呢?老爷子烟瘾比你不大吗?烟袋都扔在家里不敢拿哩……
众人也纷纷议论起来:“伙计,你今天好大灾福!再晚一会,这车棉花就算报销喽!”
“连我们也要跟着沾光!东北风这么大,还不闹个火烧连营!”
“嗨,多亏了姑娘鼻子好使,顶风还能闻得到……”
人们一齐又把赞赏的目光投到杜秋妹身上,看得她不好意思起来。她的手上烫起了几个大水泡,裤子也烧了一个鸡蛋般大的窟窿。
机手红着脸,嗫嚅着:“……大姐,您宰相肚里跑轮船,刚才……”可杜秋妹扭过身去再也不去理他。
车把式关切地走过来,请她坐到马车上去,杜秋妹摇摇头拒绝了。这时,前边的车辆又纷纷行动,车把式急忙跑回去照料车马。腊梅嫂执意不肯再让杜秋妹帮她拉车,但拗不过,只好又递给她一根拉袢。两个人弯着腰,跟在拖拉机后一节一节地前进。
东北风愈刮愈大,风里夹杂着潮气和泥土腥味,马路两旁收获后的庄稼地袒露着胸膛,苍茫辽远,风刮着焦干的豆叶在道沟里滚动,刷拉刷拉响个不停。杜秋妹的排子车前进约有一华里,爬完了这个大漫坡的六分之一,离棉花加工厂大门又近了一些。这时喧闹的车马大队又一个彻底停住了。
腊梅嫂急得嘤嘤地哭起来。她那胀得像石头一样硬的Rx房,使她想象到家中饿得嚎啕大哭的爱女与倚门而望的老娘。这狼狈不堪的处境,又使她怨恨起在麻栗坡当副连长的男人;因为他的缘故,才使她一个妇道人家像牲畜一样拉着车连昼带夜地来卖棉花。杜秋妹也陪着腊梅嫂流了几滴同情的眼泪,更引逗得腊梅嫂悲声哽咽。杜秋妹怕她哭坏了身子,便劝慰大嫂说:“大嫂,你不必哭了,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有爬不上去的坡,孩子八个月零三天,不!零四天,已经不小了,你说过家中还有奶粉、麦乳精,还有她爸爸的装着乳胶xx子头的奶瓶,家中还有奶奶,会照顾好她的……要不你就回家一趟?来回一百里路,非把你累倒在路上不可……”车把式送过来半包饼干,又不知从哪儿搞来一个红皮大萝卜,用刀子割成两半,逼着杜秋妹和大嫂吃下去。拖拉机手也凑过来说了几旬劝慰的话,并且表示愿意把大嫂的排子车拴到他的车尾巴上拖着走;如果大嫂愿意的话,卖完棉花后他可以先开车把大嫂送回家,如果杜秋妹也愿意,他更乐意效劳……
人们愤愤的牢骚声四面响起,拖拉机手甚至破口大骂。他骂棉花加工厂里都是些混蛋,回去后一定要写封信到报社里去告他们一状……机手骂够了,突然想起了他的收音机,他取出来拧开。电台正在进行天气预报:今天夜间到明天,多云转阴……局部地区有雷阵雨……
杜秋妹敏感地跳起来,嚷道:“听到了没有?有雷阵雨!局部地区有雷阵雨!”听到这消息,霎时间,人们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全没了主意。杜秋妹说,“雷阵雨,人倒不怕,权当洗个凉水澡,可是棉花、棉花可就完了。加工厂是不会要湿棉花的,我们还得拉回家去,再晾、再晒;再晾再晒也白搭,棉花让雨一淋就会发黄、发红、降级、压价、少卖钱,我们还得再来排队,熬夜……”
这将要来临的秋季少见的雷雨,对车马大队的威胁显然是大大超过了棉花加工厂的夜间关门。车把式毫不犹豫地点亮了他的剩油不多的风雨灯。人越聚越多,暗淡的灯光照着一张张惶惶不安的面孔。大家都抬头看天,天果然有些不妙,风利飕有劲,潮气很重,东北方向的天空像有千军万马在集结待命,乌压压,黑沉沉,仿佛只要一声令下,就会冲过来,就会遮天盖地。投有被阴云吞噬的晴空中,还有几个星星在发抖;西边林梢上那一勾细眉般的新月,也好像在打着哆嗦。一会儿,神使鬼差似的,就在东北方向遥远的地方,一道贼亮的闪电划开了夜幕,很久,才响起了一阵沉闷的雷声。
雷声一响,人们纷纷跑回到自己的车旁,至于跑回去干什么,恐怕没有人能够解释清楚。杜秋妹、车把式、拖拉机手、腊梅嫂这几个不打不相识的朋友聚在一起,冷静地分析了情况,大家一致认为:走是不现实的,因为路上的车一辆接一辆,要想掉转车头抢在雷雨之前赶回家,简直比登天还难。于是,剩下的只有一条路,留在这里,听天由命,把希望寄托在侥幸上。不是说局部有雷阵雨吗?也许我们是在那个局部之外。但还必须采取一些防护措施……
拖拉机手有一块篷布,车把式车上有一块塑料薄膜。车把式提议把四辆车上的棉花统统卸下来垛在一边,上边用篷布和塑料薄膜蒙住,这样,在一般情况下可保无虞。杜秋妹和腊梅嫂不愿给他们添麻烦,尤其是不愿给拖拉机手添麻烦,因为他的篷布很大,完全可以把拖斗罩过来。拖拉机手稍微犹豫了一下,接着便表现得慷慨大度,说了一些有苦同受有福同享之类的话,杜秋妹和腊梅嫂一时都很感动,于是大家便按计划行动起来。
棉花盖好了。人无处躲藏,就一齐坐在马车上,静候着雷雨的到来。车把式的风雨灯熬干了油,不死不活地跳动了几下,熄灭了。风也突然停了。一只雨信鸟尖叫着从空中掠过,翅膀扇动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原先一直低唱浅吟的秋虫也歇了歌喉。一切都仿佛在耐心地等待;一切都仿佛进入了超生脱死的涅境界。就这样不知待了多长时间,突然,一种窸窸窣窣、呼呼噜噜、轰轰隆隆的声音从东北方向滚滚而来,一时间天地之间仿佛有无数只春蚕在野咬桑叶,无数只家猫在打着鼾,无数匹野马掠过原野。紧接着,一直在东北方横劈竖砍的闪电亮到了头顶,震耳的雷声也在人们耳边响起。顷刻之间,风声大作,风里夹杂着稀疏但极有力的雨点横扫下来,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人的颜面。杜秋妹和腊梅嫂紧紧地偎在一起,像打摆子一样浑身战栗着。车把式把他的光板子皮袄蒙到了两个女人头上。风雨雷电像四个互相撕咬着、纠缠着的怪物,打着滚、翻着斤斗向西南方向去了。剩下的只有道劲冰凉的小东北风,吹拂着惊魂未定的人们。渐渐地,首先是从西北方向露出了一丝深蓝的夜空和几颗耀眼的星辰,很快便晴空如洗满天星斗了。
真是幸运极了,这场外强中干、虚张声势的雷阵雨并没落下多少,连光板子皮袄都没打湿。棉花罩在篷布下,料想是无防的,杜秋妹心中轻松了一些。大家都不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车把式大睁着眼睛,竭力想看清杜秋妹那两只动人的眼睛,努力想象着杜秋妹鲜红娇艳的双唇。拖拉机手又百无聊赖地捣鼓开了他的收音机。腊梅嫂则始终紧紧搂住杜秋妹,将她那充满奶腥味的胸膛挤在杜秋妹肩头上。就这样,他们一直静坐到半夜时分。秋风无情地扫荡着大地,寒冷阵阵袭来,打透了人们的单薄衣衫。杜秋妹和腊梅嫂躲在腥膻扑鼻的皮袄下边还是一个劲发抖。偏偏就是在这时候,那件事又按着自己固有的周期,来到了杜秋妹身上。杜秋妹根本没曾想到卖车棉花要在外边耽搁这么长的时间,所以全无准备。众多的不方便、不利索所带来的羞涩、烦恼、痛苦,折磨得这个刚强的大姑娘禁不住地啜泣起来。腊梅嫂以敏感的嗅觉和女人之间共通的心理马上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但她一时也没有办法,手边连一块纸头也没有,四周全是寒冷和没法说话的男人,她不免联想到做一个女人的诸多不便,忍不住又抹泪了。
车把式听到两个女人的哭泣,以为她们是给冻的,便又把狗皮帽子摘下来扣到杜秋妹头上,机手也把雨衣披到两个女人身上去,两个女人说她们不冷,把帽子和雨衣还给车把式和机手,依然抽泣不止。
车把式在黑暗中抓住杜秋妹的手,问她是不是病了,如果病了,他可以背着她从田野里斜插到另一条公路上去,到就近的医院里去求医。杜秋妹连连摇头,车把式又问为什么?腊梅嫂终于说道:“妇女的事,你打听什么?”车把式像扔掉一块热铁一样放开了杜秋妹的手,这时他才意识到竟然荒唐大胆抓住了一个大姑娘的手。他知趣地搓着双手,慌忙跳下车转到棉花包后边去。还是腊梅嫂急中生智,从自己的棉花包里抽出一大把棉花给了杜秋妹……
凌晨四点多钟,杜秋妹被腊梅嫂推醒。她睁开蒙昽的眼睛,看到车把式和机手已经把拖拉机和两辆排子车全部重新装好,机手正在用绳子将腊梅嫂的排子车拴到拖拉机的尾巴上。两人急忙跳下马车,冻麻了的腿脚使她们行动起来连瘸带拐,十分滑稽可笑。她们满腹的感激话一句也说不出,只将一行行热泪挂到冰冷的腮上。她们帮忙装上马车,车把式也把杜秋妹的排子车重新拴好在马车上c东方已是鱼肚白色,从小岭背后的村庄里传来了一两声小公鸡稚嫩然而却是一本正经的呜叫。黎明的清冷又一次来袭击她们,杜秋妹因有事在身,更兼连日劳累不得温饱,颇感狼狈。
经过这一夜风雨中的同舟共济,他们四个现在成了可以相互信赖的好朋友了。从昨天车马的进度看,他们对今天也不抱太大的希望。这样,四个人都聚到一起商量,应该到附近买点食品回来,准备在这儿再熬一天。车把式提议要买两把暖壶,到附近村庄去灌两壶开水。杜秋妹提议绐两个男子汉买一瓶烧酒,让他们喝一点,驱驱寒气,解解困乏。这个提议立刻得到腊梅嫂的赞同。两个女的没有带钱,机手口袋里只有几个钢镚.车把式摸摸口袋,看看腕上的表,忽然说他有钱,一切他包了。但杜秋妹明确表示,卖了棉花她愿把账目全部承担;其余三人当然不干,于是决定暂时不管这件事,到时再说,决定派两个男的去采购,女的留守原地看管车辆。
早晨七点多钟,站在车上一直朝西南方向晾望着的杜秋妹兴奋地叫了起来,腊梅嫂也看到了跌跌撞撞地朝这跑着的车把式和机手。她们像迎天神一样把他们俩接回来,机手把买回的暖壶等物件撂到车上,车把式满脸是汗,呼呼地喘着粗气,匆匆拉开皮兜子的拉链,一兜子肉包子冒着热气,散发出扑鼻的香味。杜秋妹顿时觉得饿得要命,恨不得把兜里的包子全吞进肚子里去。周围的人们也围拢上来,打听着包子的来处和价钱。车把式一边回答,一边客气地让着周围的人吃一个尝尝,人们也都客气地拒绝。一会儿,就有几个小伙子一溜烟地向县城方向奔去。
四个人好一阵狼吞虎咽。按他们肠胃的感觉还刚刚半饱的时候,腊梅嫂就劝大家适可而止,一是怕撑坏了肚子,二是必须有长期坚持的准备,因为根据昨天的经验来看,今天能否卖掉棉花还很难预料,因此要细水长流,留下些包子当午饭。
吃过饭,车把式把腊梅嫂拉到一旁,红着脸递给她一个纸包,让她转交给杜秋妹。腊梅嫂打开一一看,马上明白了。她拉着杜秋妹就向远处的小树林走去。腊梅嫂边走边夸着说,“这小伙子不错,心眼好,连这事都想得这么周到。”
半小时后,她们每人抱着一些青草回来。杜秋妹把青草丢给饿得咴咴叫的骡马,面孔通红,双眼直直地盯着车把式憨厚的脸,低声说:“好心的大哥,俺一辈子忘不了你……”
拖拉机手瞥见了这一幕,脸上出现极为复杂的表情。
又是太阳升到一竿子高的时候了,车马大队开始前进。忽然从前面传过来消息说,县委书记亲临加工厂解决问题,昨天夜里清理通道,赶铺新垛底,增设了新磅秤。开始人们还将信将疑,但过一会儿工夫,果然队伍前进的速度惊人。不到两个小时,杜秋妹坐在高高的马车上已经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棉花加工厂挂在门口的大牌子以及门口挤成一个蛋的人马车辆。阳光照耀着杜秋妹欣喜的笑脸,车把式不时回头向车上看看,问一问杜秋妹的饥饱冷热。杜秋妹用会说话的眼睛使他得到了满足和幸福。腊梅嫂坐在拖拉机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两个年轻人,脸上不时出现会意的笑容。
中午时分,她们和他们的车涌进工厂的大门,经过扦样、测水、检验、定等级等手续,再到垛前过磅,过完了磅又把棉花包滚到高高的垛上去,最后到结算室算账领款。领到了钱,杜秋妹要付给车把式买东西的钱,车把式哪里肯依,说只当是自己请客,其他两位也只好这样作罢。
临分手时,杜秋妹突然想起:一整天没见车把式捋着袖子看电子表了。她对这位尚不知姓名的青年,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她用深情的眼睛向车把式发射着无线电渡,同时,她的大脑里最敏感的部位也不断接收到了从车把式心里发出的一连串的脉冲信号……
【莫言《售棉大路》读后感】
在莫言的小说作品中,《售棉大路》算不上代表作,但我认为,《售棉大路》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写这个短篇小说之前,莫言只发表了3篇小说作品,都是在河北保定的刊物《莲池》上发表的。《售棉大路》写于1983年,那时莫言刚刚26岁,血气方刚,文学创作刚刚起步,据莫言自己讲,当时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因为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语感而苦恼,读了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的《南方高速公路》才找到了突破口,一气呵成。这篇小说被1983年第7期的《小说月报》转载,可以想见对莫言的创作产生了多大的影响。
《售棉大路》写的是改革开放后农民卖棉花的故事。单身的杜秋妹、军人家属腊梅、年轻的车把式和年轻的机手。因为售棉时排队相邻,4个人之间发生了一系列的故事。首先是机手随地小便,惹怒了打抱不平的车把式,然后是杜秋妹发现了机手的棉花着火,帮忙救火,感动了机手。最后是杜秋妹和腊梅互相安慰鼓劲。大雨到来之前,4个人已经成了好朋友,杜秋妹和车把式还产生了朦胧的爱情。两天两夜的售棉之路,曲折而又圆满,仿佛经历了一场人生的嬗变,人物和场景的刻画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因为是莫言早期的小说作品,《售棉大路》走的还是现实主义的路子,无论是叙述语言还是小说结构,都很老实。也许正是这种扎实的功底,为作家今后的文学事业奠定了基础。
这篇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之后,还有一个很温暖的小插曲。莫言曾诚恳地给责编——他的老师毛兆晃写信:《售棉大路》一文从修改到出版,您付出的劳动并不比我少……您是我的父辈,我的文学的启蒙老师,我有义务为您的健康做出自己的努力,稿费(转载费)——您的劳动报酬,应该变成滋补品来促进您和林阿姨(毛兆晃的爱人)的健康。假若,您硬要把钱寄来,那会使我很伤心的(如果您硬要寄来,我也要变法儿还给您)。反映了莫言当时的人品、文品和创作状态。
读《售棉大路》,内心涌动的,除了那些动人的故事,还有对那个年轻作家心性的感动。
第2篇:莫言《枯河》原文及读后感
【莫言《枯河》原文】
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从村庄东边暮色苍茫的原野上升起来时,村子里弥漫的烟雾愈加厚重,并且似乎都染上了月亮的那种凄艳的红色。这时太阳刚刚落下来,地平线上还残留着一大道长长的紧云。几颗瘦小的星斗在日月之间暂时地放出苍白的光芒。村子里朦胧着一种神秘的气氛,狗不叫,猫不叫,鹅鸭全是哑巴。月亮升着,太阳落着,星光熄灭着的时候,一个孩子从一扇半掩的柴门中钻出来,一钻出柴门,他立刻化成一个幽灵般的灰影子,轻轻地飘浮起来。他沿着村后的河堤舒缓地飘动着,河堤下枯萎的蓑草和焦黄的杨柳落叶喘息般地响着。他走得很慢,在枯草折腰枯叶破裂的细微声响中,一跳一跳地上了河堤。在河堤上,他蹲下来,笼罩着他的阴影比他的形体大得多。直到明天早晨他像只青蛙一样蜷伏在河底的红薯蔓中长眠不醒时,村里的人们围成团看着他,多数人不知道他的岁数,少数人知道他的名字。而那时,他的父母全都目光呆滞,犹如鱼类的眼睛,无法准确地回答乡亲们提出的关于孩子的问题。他是个黑黑瘦瘦,嘴巴很大,鼻梁短促,目光弹性丰富的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生病的男孩子。他攀树的技能高超。明天早晨,他要用屁股迎着初升的太阳,脸深深地埋在乌黑的瓜秧里。一群百姓面如荒凉的沙漠,看着他的比身体其他部位的颜色略微浅一些的屁股。这个屁股上布满伤痕,也布满阳光,百姓们看着它,好像看着一张明媚的面孔,好像看着我自己。
他蹲在河堤上,把双手夹在两个腿弯子里,下巴放在尖削的膝盖上。他感到自己的心像只水耗子一样在身体内哧溜哧溜地跑着,有时在喉咙里,有时在肚子里,有时又跑到四肢上去,体内仿佛有四通八达的鼠洞,像耗子一样的心脏,可以随便又轻松地滑动。月亮持续上升,依然水淋淋的,村庄里向外膨胀着非烟非雾的气体,气体一直上升,把所有的房屋罩进下边,村中央那棵高大的白杨树把顶梢插进迷蒙的气体里,挺拔的树干如同伞柄,气体如伞如笠,也如华盖如毒蘑菇。村庄里的所有树木都瑟缩着,不敢超过白杨树的高度,白杨树骄傲地向天里站,离地二十米高的枝丫间,有一团乱糟糟的柴棍,柴棍间杂居着喜鹊和乌鸦,它们每天都争吵不休,如果月光明亮,它们会跟着月亮噪叫。
或许,他在一团阴影的包围中蹲在河堤上时,曾经有抽泣般的声音从他干渴的喉咙里冒出来,他也许是在回忆刚刚过去的事情。那时候,他穿着一件肥大的褂子,赤着脚,站在白杨树下。白杨树前是五问全村唯一的瓦房,瓦房里的孩子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漆黑的眼睛像两粒黑棋子。女孩子对他说:“小虎,你能爬上这棵白杨树吗?”
他怔怔地看着女孩,嘴巴咧了咧,短促的鼻子上布满皱纹。
“你爬不上去,我敢说你爬不上去!”
他用牙齿咬住了厚厚的嘴唇。
“你能上树给我折根树杈吗?就要那根,看到了没有?那根直溜的,我要用它削一管枪,削好了咱俩一块耍,你演特务,我演解放军。”
他用力摇摇头。
“我知道你上不去,你不是小虎,是只小老母猪!”女孩愤愤地说,“往后我不跟你耍了。”
他用很亮的黑眼睛看着女孩,嘴咧着,像是要哭的样子。他把脚放在地上搓着,终于干巴巴地说:“我能上去。”
“你真能?”女孩惊喜地问。
他使劲点点头,把大褂子脱下来,露出青色的肚皮。他说:“你给我望着人,俺家里的人不准我上树。”
女孩接过衣裳,忠实地点了点头。
他双脚抱住树干。他的脚上生着一层很厚的胼胝,在银灰色的树干上把得牢牢的,一点都不打滑。他爬起树来像一只猫,动作敏捷自如,带着一种天生的素质。女孩抱着他的衣服,仰着脸,看着白杨树慢慢地倾斜,慢慢地对着自己倒过来。恍惚中,她又看到光背赤脚的男孩把粗大的白杨树干坠得像弓一样弯曲着,白杨树好像随时都会把他弹射出去。女孩在树下一阵阵发颤。后来,她看到白杨树又倏忽挺直。在渐渐西斜的深秋阳光里,白花花的杨树枝聚拢上指,瑟瑟地弹拨着浅蓝色的空气。冻一样澄澈的天空中,一绺绺的细密杨枝飞舞着;残存在枝梢上的个把杨叶,似乎已经枯萎,但暗蓝的颜色依旧不褪;随着枝条的摆动,枯叶在窸窣作响。白杨树奇妙的动作缭乱了女孩的眼睛,她看到越爬越高的男孩的黑色般的脊梁上,闪烁着鸦翅般的光翠。
“你快下来,小虎,树要倒了!”女孩对着树上的男孩喊起来。男孩已经爬进稀疏的白杨树冠里去了,树枝间有鸦鹊穿梭飞动,像一群硕大的蜜蜂,像一群阴郁的蝴蝶。
“树要断啦!”女孩的喊声像火苗子一样烧着他的屁股,他更快地往上爬。鸦鹊翅膀扇起的腥风直吹到他的脖颈子里,使他感到脊梁沟里一阵阵发凉。女孩的喊叫提醒了他,他也觉得树干纤细柔弱,弯曲得非常厉害,冰块一样的天空在倾斜着旋转。他的腿上有一块肉突突地跳起来,他低头看着这块跳动的肌肉,看得清清楚楚。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了女孩的叫声,女孩说:“小虎,你下来吧,树歪倒了,树就要歪到俺家的瓦屋上去了,砸碎俺家的瓦,俺娘要揍你的!”他打了一个愣怔,把身体贴在树干上,低眼往下看。这时他猛然一阵头晕眼花,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爬得这样高。白杨树把全村的树都给盖住了,犹如鹤立鸡群。他爬上白杨树,心底里涌起一种幸福感。所有的房屋都在他的屁股下,太阳也在他的屁股下。太阳落得很快,不圆,像一个大鸭蛋。他看到远远近近的草屋上,朽烂的麦秸草被雨水抽打得平平的,留着一层夏天生长的青苔,青苔上落满斑斑点点的雀屎c街上尘土很厚,一辆绿色的汽车驶过去,搅起一股冲天的灰土,好久才消散。灰尘散后,他看到有一条被汽车轮子碾出了肠子的黄色小狗蹒跚在街上,狗肠子在尘土中拖着,像一条长长的绳索,小狗一声也不叫,心平气和地走着,狗毛上泛起的温暖渐渐远去,黄狗走成黄兔,走成黄鼠,终于走得不见踪影。四处如有空瓶的鸣声,远近不定,人世的冷暖都一块块涂在物上,树上半冷半热,他如抱叶的寒蝉一样觳觫着,见一粒鸟粪直奔房瓦而去。女孩又在下边喊他,他没有听。他战战兢兢地看着瓦房前的院子,他要不是爬上白杨树,是永远也看不到这个院子的,尽管树下这个眼睛乌黑的小女孩经常找他玩,但爹娘却反复叮咛他,不准去小珍家玩。女孩就是小珍吗?他很疑惑地问着自己。他总是迷迷瞪瞪的,村里人都说他少个心眼。他看着院子,院子里砌着很宽的甬道,有一道影壁墙,墙边的刺儿梅花叶凋零,只剩下紫红色的藤条,院里还立着两辆自行车,车圈上的镀镍一闪一闪地刺着他的眼。一个高大汉子从屋里出来,在墙根下大大咧咧地撒尿,男孩接着看到这个人紫红色的脸,吓得紧贴住树干,连气儿都不敢喘。这个人曾经拧着他的耳朵,当着许多人的面问:“小虎,一条狗几条腿?”他把嘴巴使劲朝一边咧着,说:“三条!”众人便哈哈大笑。他记得当时父亲和哥哥也都在人群里,哥哥脸憋得通红,父亲尴尬地陪着众人笑。哥哥为此揍他,父亲拉住哥哥,说:“书记愿意逗他,说明跟咱能合得来,说明眼里有咱。”哥哥松开他,拿过一块乌黑发亮的红薯面饼子杵到他嘴边,恼怒地问:“这是什么?”他咬牙切齿地说:
“狗屎!”
“小虎,你快点呀!”女孩在树下喊。
他又慢慢地往上爬。这时他的双腿哆嗦得很厉害。树下瓦屋上的烟筒里,突然冒出了白色的浓烟,浓烟一缕缕地从枝条缝隙中,从鸦鹊巢里往上蹿。鸦鹊巢中滚动着肮脏的羽毛,染着赤色阳光的黑鸟围着他飞动,噪叫。他用一只手攀住了那根一把粗细的树杈,用力往下扳了一下,整棵树都晃动了,树杈没有断。
“使劲扳,”女孩喊,“树倒下了,它歪来歪去原来是吓唬人的。”
他用力扳着树权,树杈弯曲着,弯曲着,真正像一张弓。他的胳膊麻酥酥的,手指尖儿发胀。树杈不肯断,又猛地弹回去。双腿抖得更厉害了,脑袋沉重地垂下去。女孩在仰着脸看他。树下的烟雾像浪花一样向上翻腾。他浑身发冷,脑后有两根头发很响地直立了起来,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爬得是这样的高。那根直溜溜光滑滑的树权还在骄傲地直立着,好像对他挑战。他把两条腿盘起来,伸出两只手拉住树杈,用力往下拉,树杈儿咝咝地叫着,顶梢的细条和其他细条碰撞着,噼噼啪啪地响。他把全身的重量和力量都用到树杈上,双腿虽然还攀在树枝干上,但已被忘得干干净净。树杈愈弯曲,他心里愈是充满仇恨,他低低地吼叫了一声,腾跃过去,树杈断了。树权断裂时发出很脆的响声,他头颅里有一根筋愉快地跳动了一下,全身沉浸在一种愉悦感里。他的身体轻盈地飞起来,那根很长的树权伴着他飞行,清冽的大气,白色的炊烟,橙色的霞光,在身体周围翻来滚去。匆忙中,他看到从忽然变扁了的瓦房里,跑出了一个身穿大花袄的女人,她的嘴巴里发出马一样的叫声。
女孩正眼睁睁地往树上望着,忽然发现男孩挂在那根树权上,像一颗肥硕的果实。她猜想他一定非常舒服,她羡慕得要命,也想挂到树权上去。但很快就起了变化,男孩伴着树枝慢悠悠地落下来,她看到他的身体拉得很长,似一匹抖开了的棕绸缎,从树梢上直挂下来,那根她选中的树杈抽打着绸缎,索然有声。她捧着男孩的衣服往前走了一步,猛然觉得一根柔韧的枝条猛抽着腮帮子,那匹棕色绸缎也落到了身上。她觉得这匹绸缎像石头一样坚硬,碰一下都会发出敲打铁皮般的轰鸣。
他莫名其妙地从地上爬起来,身上有个别部位略感酸麻,其他一切都很好。但他马上就看到了女孩躺在树枝下,黑黑的眼睛半睁半闭,一缕蓝色的血顺着他的嘴角慢慢地往下流。他跪下去,从树枝缝里伸进手,轻轻地戳了一下女孩的脸。她的脸很硬,像充足了气的皮球。
穿花袄的女人飞一般来到房后,骂道:“小坏种,你能上了天?你爹和你娘怎么弄出你这么个野种来?折我一根树杈我掰断你一根肋条!”
她气汹汹地冲到跪在地上的男孩面前,踢出的脚刚刚接触到男孩的脊梁,便无力地落下了。她的双眼发直,嘴巴歪拧着,扑到女孩身上,哭叫着:“小珍子,小珍子,我的孩子,你这是怎么啦……”
……一只浑身虎纹斑驳的猫踏着河堤上的枯草上了堤顶,肉垫了脚爪踩着枯草,几乎没有声音。它吃惊地站在男孩面前,双眼放绿光,呜呜地发着威,尾巴像桅杆一样直竖起来。他胆怯地望着它。它不走,闻着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血腥味,他无法忍受它那两只磷光闪烁的眼睛的逼视,困难地站立起来。
月亮已升起很高了,但依然水淋淋的不甚明亮。西半天的星辰射出金刚石一样的光芒。村子完全被似烟似雾的气体笼罩了,他不回头也知道,村里的树木只有那棵白杨树能从雾中露出一节顶梢,像洪水中的树。想到白杨树,他鼻子眼里都酸溜溜的。他小心翼翼地绕过那只威风凛凛的野猫,趔趔趄趄地下了河,河里是一片影影绰绰的银灰色,不是水,是暄腾腾的沙土。已经连续三年大旱,河里垛着干燥的柴草,猫在背后冲着他叫,但他已无心去理它了。他的赤脚踩着热乎乎的沙土,一步一个脚印。沙土的热从脚心一寸寸地上行,先是很粗很盛,最后仅仅如一条蛛丝,好像沿着骨髓,一直钻到脑袋里。他搞不清自己的身体在哪儿,整个人变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团,像个捉摸不定的暗影,到处都是热热辣辣的感觉。
他摔倒在沙窝里时,月亮颤抖不止,把血水一样的微光淋在他赤裸的背上。他趴着,无力再动,感觉到月光像热烙铁一样烫着背,鼻子里充溢着烧猪皮的味道。
大花袄女人并没有打他,她只顾哭她的心肝肉儿去了。他听着女人惊险的哭声,毛骨悚然,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他看到高大的红脸汉子蹿了过来,耳朵里嗡了一声,接着便风平浪静。他好像被扣在一个穹隆般的玻璃罩里,一群群的人隔着玻璃跑动着,急匆匆,乱哄哄,一窝蜂,如救火,如冲锋,张着嘴喊叫却听不到声。他看到两条粗壮的腿在移动,两只磨得发了光的翻毛皮鞋直对着他的胸口来了。接着他听到自己肚子里有只青蛙叫了一声,身体又一次轻盈地飞了起来,一股甜腥的液体涌到喉咙。他只哭了一声,马上就想到了那条在大街上的尘土中拖着肠子行进的黄色小狗。小狗为什么一声不叫呢?他反反复复地想着。翻毛皮鞋不断地使他翻斤斗。他恍然觉得自己的肠子也像那条小狗一样拖出来了,肠子上沾满了金黄色的泥土。那根他费了很大力量才扳下来的白杨树权也飞动起来了,柔韧如皮条的枝条狂风一样呼啸着,枝条一截截地飞溅着,一股清新的杨树浆汁的味道在他唇边漾开去,他起初还在地上翻滚着,后来就嘴啃着泥土,一动也不动了。
沙土渐渐地凉下来了,他身上的温度与沙土一起降着。他面朝下趴着,细小的沙尘不断被吸到鼻孔里去。他很想动一下,但不知身体在哪儿,他努力思索着四肢的位置,终于首先想到了胳膊。他用力把胳膊撑起来,脖子似乎折断了,颈椎骨在咯嘣着响。他沉重地再次趴下,满嘴里都是沙土,舌头僵硬得不能打弯。连吃了三口沙土后,他终于翻了一个身。这时,他非常辛酸地仰望着夜空,月亮已经在正南方,而且褪尽了血色,变得明晃晃的,晦暗的天空也成了漂漂亮亮的银灰色,河沙里有黄金般的光辉在闪耀,那光辉很冷,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像小刀子一样刺着他。他求援地盯着孤独的月亮。月亮照着他,月亮脸色苍白,月亮里的暗影异常清晰。他还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月亮,月亮里的暗影使他惊讶极了。他感到它非常陌生,闭上眼睛就忘了它的模样。他用力想着月亮,父亲的脸从苍白的月亮中显出来了。
他今天才知道父亲的模样。父亲有两只肿眼睛,眼珠子像浸泡在盐水里的地梨。父亲跪在地上也很高。翻毛皮鞋也许踢过父亲,也许没踢。父亲跪着哀求:“书记,您大人不见小人的怪,这个狗崽子,我一定狠揍。他十条狗命也不值小珍子一条命,只要小珍子平安无事,要我身上的肉我也割……”书记对着父亲笑。书记眼里喷着一圈圈蓝烟。
哥哥拖着他往家走。他的脚后跟划着坚硬的地面。走了很久,还没有走出白杨树的影子。鸦鹊飞掠而过的阴影像绒毛一样扫着他的脸。
哥哥把他扔在院子里,对准他的屁股用力踢了一脚,喊道:“起来!你专门给家里闯祸!”他躺在地上不肯动,哥哥很有力地连续踢着他的屁股,说:“滚起来!你作了孽还有了功啦是不?”
他奇迹般地站了起来,一步步倒退到墙角下去,站定后,惊恐地看着瘦长的哥哥。
哥哥愤怒地对母亲说:“砸死他算了,留着也是个祸害。本来我今年还有希望去当个兵,这下子全完了。”
他悲哀地看着母亲,母亲从来没有打过他。母亲流着泪走过来,他委屈地叫了一声娘,眼泪鼻涕一齐流了出来。
母亲却凶狠地骂:“鳖蛋!你还哭?还挺冤?打死你也不解限!”
母亲戴着铜顶针的手狠狠地抽到他的耳门子上。他干嚎了一声。不像人能发出的声音使母亲愣了一下,她弯腰从草垛上抽出一根干棉花柴,对着他没鼻子没眼地抽着,棉花柴哗啷哗啷地响着,吓得墙头上的麻雀像子弹一样射进暮色里去。他把身体使劲倚在墙下,看着棉花柴在眼前划出的红色弧线……
村子里一声瘦弱的鸡鸣,把他从迷蒙中唤醒。他的肚子好像凝成一个冰坨子,周身都冷透了,月亮偏到西边去了,天河里布满了房瓦般的浪块。他想翻身,居然很轻松地翻了一个身,身体像根圆木一样滚动着。他当然不知道他正在滚下一个小斜坡,斜坡下有一个可怜巴巴的红薯蔓垛。紫勾勾的薯蔓发着淡淡的苦涩味儿,一群群枣核大的萤火虫在薯蔓上爬着,在他眼睛里和耳朵里飞着。父亲摇摇晃晃地来了,母亲举着那棵打成光杆的棉花柴,慢慢地退到一边去。
“滚起来!”父亲怒吼一声。他把身体用力往后缩着。
他把身体用力往后缩着,红薯蔓刷拉拉响着。月亮遍地,河里凝结着一层冰霜,一个个草垛如同碉堡,凌乱摆布在河上。甜腥的液体又冲在喉头,他不由自主地大张开嘴巴,把一个个面疙瘩一样的凝块吐出来。吐出来的凝块摆在嘴边,像他曾经见过的猫屎。他怕极了,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出现了。
那是一个眉毛细长的媳妇,她躺在一张苇席上,脸如紫色花瓣。旁边有几个人像唱歌一样哭着。这个小媳妇真好看,活着像花,死去更像花。他是跟着一群人挤进去看热闹的,那是一间空屋,一根红色的裤腰带还挂在房梁上。死者的脸平静安详,把所有的人都不放进眼里。大队里的红脸膛的支部书记眼泪汪汪地来看望死者,众人迅速地为他让开道路。支部书记站在小媳妇尸身前,眼泪盈眶,小媳妇脸上突然绽开了明媚的微笑。眉毛如同燕尾一样剪动着。支部书记一下子化在地上,浑身上下都流出了透明的液体。人们都说小媳妇死得太可惜啦。活着默默无闻的人,死后竟能引起这么多人的注意,连支部书记都来了,可见死不是件坏事。他当时就觉得死是件很诱人的事情。随着杂乱的人群走出空屋,他很快就把小媳妇,把死,忘了。现在,小媳妇,死,依稀还有那条黄色小狗,都沿着遍布银辉的河底,无怨无怒地对着他来了。他已经听到了她们的杂沓的脚步声,看到了她们的黑色的巨大翅膀。
在看到翅膀之后,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来龙去脉,他看到自己踏着冰冷的霜花,在河水中走来又走去,一群群的鳗鱼像粉条一样在水中滑来滑去。他用力挤开鳗鱼,落在一间黑釉亮堂堂的房子里。小北风从鼠洞里、烟筒里、墙缝里不客气地刮进来。他愤怒地看着这个金色的世界,寒冬里的阳光透过窗纸射进来,照耀着炕上的一堆细沙土。他湿漉漉地落在沙土上,身上滚满了细沙。他努力哭着,为了人世的寒冷。父亲说:“嚎,嚎,一生下来就穷嚎!”听了父亲的话,他更感到彻骨的寒冷,身体像吐丝的蚕一样,越缩越小,布满了皱纹。
昨天下午那个时刻,他发着抖倚在自家的土墙上,看着父亲一步步走上来。夕阳照着父亲高大的身躯,照着父亲愁苦的面孔。他看到父亲一脚赤裸,一脚穿鞋,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过来。父亲左手提着一只鞋子,右手拎着他的脖子,轻轻提起来,用力一摔。他第三次感到自己在空中飞行。他晕头转向地爬起来,发现父亲身体更加高大,长长的影子铺满了整个院子。父亲和哥哥像用纸壳剪成的纸人,在血红的夕阳中抖动着。母亲那只厚底老鞋第一下打在他的脑袋上,把他的脖子几乎钉进腔子里去。那只老鞋更多的是落在他的背上,急一阵,慢一阵,鞋底越来越薄,一片片泥土飞散着。
“打死你也不解恨!杂种。真是无冤无仇不结父子。”父亲悲哀地说着。说话时手也不停,打薄了的鞋底子与他的黏糊糊的脊背接触着,发出越来越响亮的声音。他愤怒得不可忍受,心脏像铁砣子一样僵硬。他产生了一种说话的欲望,这欲望随着父亲的敲击,变得愈加强烈,他听到自己声嘶力竭地喊道:“狗屎!”
父亲怔住了,鞋子无声地落在地上。他看到父亲满眼都是绿色的眼泪,脖子上的血管像绿虫子一样蠕动着。他咬牙切齿地对着父亲又喊叫:“臭狗屎!”父亲低沉地呜噜了一声,从房檐下摘下一根僵硬的麻绳子,放进咸菜缸里的盐水里泡了泡,小心翼翼地提出来,胳膊撑开去,绳子淅淅沥沥地滴着浊水。“把他的裤子剥下来!”父亲对着哥哥说。哥哥浑身颤抖着,从一大道苍黄的阳光中游了过来。在他面前,哥哥站定,不敢看他的眼睛却看着父亲的眼睛,喃喃地说:“爹,还是不剥吧……”父亲果断地一挥手,说:“剥,别打破裤子。”哥哥的目光迅速地掠过他凝固了的脸和鱼刺般的胸脯,直直地盯着他那条裤头。哥哥弯下腰。他觉得大腿间一阵冰冷,裤头像云朵样落下去,垫在了脚底下。哥哥捏住他的左脚脖子,把裤头的一半扯出来,又捏住他的右脚脖子,把整个裤头扯走。他感到自己的一层皮被剥走了,望着哥哥畏畏缩缩地倒退着的影子,他又一次高喊:“臭狗屎!”
父亲挥起绳子。绳子在空中弯弯曲曲地飞舞着,接近他屁股时,则猛然绷直,同时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哼了一声,那句骂惯了的话又从牙缝里挤出来。父亲连续抽了他四十绳子,他连叫四十句。最后一下,绳子落在他的屁股上时,没有绷直,弯弯曲曲,有气无力;他的叫声也弯弯曲曲,有气无力,很像痛苦的呻吟。父亲把变了色的绳子扔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进了屋。母亲和哥哥也进了屋。母亲恼怒地对父亲说:“你把我也打死算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把俺娘们全打死算了,活着还赶不上死去利索。都是你那个老糊涂的爹,明知道共产党要来了,还去买了二十亩兔子不拉屎的涝洼地。划成一个上中农,一辈两辈三辈子啦,都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哥哥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老中农?有多少贫下中农你不能嫁?”母亲放声恸哭起来,父亲也“唁唁瞎哈,唁瞎唁哈”地哭起来,在父母的哭声中,那条绳子像蚯蚓一样扭动着,一会儿扭成麻花,一会儿卷成螺旋圈,他猛一乍汗毛,肌肉缩成块块条条,借着这股劲,他站起来,在暮色苍茫的院子里沉思了几秒钟,便跳跃着奔向柴门,从缝隙中钻了出来……天亮前,他又一次醒过来,他已没有力量把头抬起来,看看苍白的月亮,看看苍白的河道。河堤上响着母亲的惨叫声:虎——虎一一虎——虎儿啦啦啦啦——我的苦命的孩呀呀呀呀……。这叫声刺得他尚有知觉的地方发痛发痒,他心里充满了报仇雪恨后的欢娱。他竭尽全力喊了一一声,胸口一阵灼热,有干燥的纸片破裂声在他的感觉中响了一声,紧接着是难以忍受的寒冷袭来。他甚至听到自己落进冰窟窿里的响声,半凝固的冰水仅仅溅起七八块冰屑,便把他给固定住了。
鲜红太阳即将升起那一刹那,他被一阵沉重野蛮的歌声吵醒了。这歌声如太古森林中呼啸的狂风,挟带着枯枝败叶污泥浊水从干涸的河道中滚滚而过。狂风过后,是一阵古怪的、紧张的沉默。在这沉默中,太阳冉冉出山,砉然奏起温暖的音乐,音乐抚摸着他伤痕斑斑的屁股,引燃他脑袋里的火苗,黄黄的,红红的,终于变绿变小,明明暗暗跳动几下,熄灭。
人们找到他时,他已经死了……他的父母目光呆滞,犹如鱼类的眼睛……百姓们面如荒凉的沙漠,看着他布满阳光的屁股……好像看着一张明媚的面孔,好像看着我自己……
【莫言《枯河》读后感】
现实与理想并不对等,曾经的真理瞬间就可以演化为童话,曾经的坚持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变换为笑谈,而这种演化与变换过程中所能体会的感受与小虎的痛苦又有何异?简而言之,《枯河》唤起了人久违的思考。
在我一口气读完这篇小说之后有种恐怖的心情浮上心头,我被文中表现的恐怖压抑的环境描写深深震撼。
这不是一篇恐怖小说,更不是鬼故事,不需等待一个夜深人静的孤独的夜,不需要寻找一间空寂无声的小屋,即使身处闹市,当你手捧着它一口气读完后,我相信你的心情也一定会变的压抑无比。
实际上,让人为之动容的不是动人惊险的情节,而是充满着主观色彩的环境描写,在莫言的笔下,人物已经不再是人物,人物到更像是一处景,一种符号,一点色彩。
在读第一遍的时候,我并未读懂故事情节,虽然现在看起来情节很简单,但当时却是没有意识到文章脉络,但我相信,这正是作者首先要传达的信息。
现在不妨介绍一下故事情节:
小虎和小珍子在一块玩儿,小珍子让小虎上树,小虎不情愿的上去了,但是越上越高,最终压断了树枝,小虎从树上到了下来,却砸晕了等在下面的小珍子。小镇子的爸爸是村支部书记,小户的父亲是农民,这事儿一出,小虎的爸爸把小虎打死了。
——故事情节很简单,但这无疑是一个悲剧。
然而,故事的背景并不简单,那是一个极左的时代,小虎家成分是中农,可以说他们的命运完全掌握在掌权者手中,而出支部书记就是掌权者。书记的女儿死了,小虎的哥哥当兵的梦想化为了泡影,小虎被打死也就可以成为一种必然。在那样一个背景下,这是一种悲剧的必然,也是一种必然的悲剧。
显然,这是一篇时代感很强的文章。
文章作于1985年3月,一个经历了十年浩劫的中国正在觉醒。
时至今日,但我们离开那个极左的时代近30年之际,在我们这些在80年代末出生的孩子——一个个刚满18岁的孩子看起来,文章中透露出的悲凉,冷寂,以及人性的冷漠仍然给我以深深地触动。
换句话说,即使将灰色的背景去掉,我依然能够体会出孩子悲惨的命运。
很显然,仅仅读完故事梗概的人之多为小虎的命运慨叹,至至多就是为那样一个时代惊异抑或慨叹,这样一个离我们(心理上)较远的故事绝不会让人发自内心的触动,这样一个充其量“有历史借鉴意义”的小故事,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
生长在现在这个时代,又何必因那样一段故事那样一段灰暗的历史去黯然神伤呢?真能神伤的人可能不多,但我要说的是:谁又能说看到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月亮是不感到惊奇?谁又能说在一个狗不叫,猫不叫,鹅鸭全是哑巴的村子里不感到惊异?谁又能说看到一只被汽车碾出了肠子却一声不吭的小狗蹒跚在街上心平气和的走着不感到痛苦?谁又能说耳边传来一个孩子忍受着皮鞭的“改造”,口中骂着“臭狗屎”的呼号而无动于衷呢?至少我不能!
冷眼相看那个灰色的时代,概括一下关键词是什么?压力,武断,无理,压抑,无奈..........你可以举出很多,但是脱去“*”的外衣,即使换到现在,当然政治上有了长足进步,而政治之外呢?谁又能说自己没有承受过压力,没有体会过压抑,即使真的存在这样的人,也必然存在不是这样的人吧!世界并不总是美丽,现实与理想并不对等,曾经的真理瞬间就可以演化为童话,曾经的坚持随着时间的推移就变换为笑谈,而这种演化与变换过程中所能体会的感受与小虎的痛苦又有何异?简而言之,《枯河》唤起了人久违的思考。
历史不总是惊人的相似,相似的是心情!
第3篇:莫言《母亲》原文及赏析
莫言《母亲》原文及赏析
莫言的散文《母亲》通过回忆母亲在苦难日子里顽强生活的勇气与信念及对“我”的启悟与激励,表现了母亲的坚韧,勤劳,朴实与伟大。下面是小编为大家搜集和整理的的莫言《母亲》原文及赏析,欢迎大家阅读。
母亲
莫言
我出生于山东省高密县一个偏僻落后的乡村。5岁的时候,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艰难的岁月。生活留给我最初的记忆是母亲坐在一棵白花盛开的梨树下,用一根洗衣用的紫红色的棒槌,在一块白色的石头上,捶打野菜的情景。绿色的汁液流到地上,溅到母亲的胸前,空气中弥漫着野菜汁液苦涩的气味。那棒槌敲打野菜发出的声音,沉闷而潮湿,让我的心感到一阵阵地紧缩。
这是一个有声音、有颜色、有气味的画面,是我人生记忆的起点,也是我文学道路的起点。我用耳朵、鼻子、眼睛、身体来把握生活,来感受事物。储存在我脑海里的记忆,
第4篇:莫言《狼》原文及赏析
莫言《狼》原文及赏析
【1、莫言《狼》原文】
那匹狼偷拍了我家那头肥猪的照片。我知道它会拿到桥头的照相馆去冲印,就提前去了那里,躲在门后等待着。我家的狗也跟着我,蹲在我的身旁。上午十点来钟,狼来了。它变成了一个白脸的中年男子,穿着一套洗得发了白的蓝色咔叽布中山服,衣袖上还沾着一些粉笔末子,像是一个中学里的数学老师。我知道它是狼。它俯身在柜台前,从怀里摸出胶卷,刚要递给营业员。我的狗冲上去,对准它的屁股咬了一口。它大叫一声,声音很凄厉。它的尾巴在裤子里边膨胀开来,但随即就平复了。我于是知道它已经道行很深,能够在瞬间稳住心神。我的狗松开口就跑了。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将胶卷夺了过来。柜台后的营业员打抱不平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霸道?”我大声说:“它是狼!”它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无声地苦笑着。营业员大
第5篇:莫言《奇遇》原文及练习
莫言《奇遇》原文及练习
【莫言《奇遇》原文】
1982年秋天,我从傈定府回高密东北乡探亲。因为火车晚点,车抵高密站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通乡镇的汽车每天只开一班,要到早晨六点。举头看天,见半块月亮高悬,天清气爽,我便决定不在县城住宿,乘着明月早还家,一可早见父母,二可呼吸田野里的新鲜空气。
这次探家我只提一个小包,所以走得很快。穿过铁路桥洞后,我没走柏油路。因为柏油公路拐直角,要远好多。我斜刺里走上那条废弃数年的斜插到高密东北乡去的土路。土路因为近年来有些地方被挖断了,行人稀少,所以路面上杂草丛生,只是在路中心还有一线被人踩过的痕迹。路两边全是庄稼地,有高梁地、玉米地、红薯地等,月光照在庄稼的枝叶上,闪烁着微弱的银光。几乎没有风,所有的叶子都纹丝不动,草蝈蝈的叫声从庄稼地里传来,非常响亮,好像这叫声
第6篇:莫言《母亲》原文
莫言《母亲》原文
引导语:生活留给我最初的记忆是母亲坐在一棵白花盛开的梨树下,用一根洗衣用的紫红色的棒槌,在一块白色的石头上,捶打野菜的情景。
母亲
莫言
我出生于山东省高密县一个偏僻落后的乡村。5岁的时候,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艰难的岁月。生活留给我最初的记忆是母亲坐在一棵白花盛开的梨树下,用一根洗衣用的紫红色的棒槌,在一块白色的石头上,捶打野菜的情景。绿色的汁液流到地上,溅到母亲的胸前,空气中弥漫着野菜汁液苦涩的气味。那棒槌敲打野菜发出的声音,沉闷而潮湿,让我的心感到一阵阵地紧缩。
这是一个有声音、有颜色、有气味的画面,是我人生记忆的起点,也是我文学道路的起点。我用耳朵、鼻子、眼睛、身体来把握生活,来感受事物。储存在我脑海里的记忆,都是这样的有声音、有颜色、有气味、有形状的立体记忆,活生生的综合性形象。
第7篇:莫言《母亲》原文
莫言《母亲》原文
原文,汉语词语,释义为原作品、原件,出于明张居正《女诫直解》。下面是小编帮大家整理的莫言《母亲》原文,供大家参考借鉴,希望可以帮助到有需要的朋友。
原文:
母亲
莫言
我出生于山东省高密县一个偏僻落后的乡村。5岁的时候,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艰难的岁月。生活留给我最初的记忆是母亲坐在一棵白花盛开的梨树下,用一根洗衣用的紫红色的棒槌,在一块白色的石头上,捶打野菜的情景。绿色的汁液流到地上,溅到母亲的胸前,空气中弥漫着野菜汁液苦涩的气味。那棒槌敲打野菜发出的声音,沉闷而潮湿,让我的心感到一阵阵地紧缩。
这是一个有声音、有颜色、有气味的画面,是我人生记忆的起点,也是我文学道路的起点。我用耳朵、鼻子、眼睛、身体来把握生活,来感受事物。储存在我脑海里的记忆,都是这样的有声音、有颜色、有气味、有形状的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