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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不过沧海 A 我又看到了那片大海。安静时如情人的眼波婴儿的呼吸。月的纱裙轻轻覆下，将它化成一瓣一瓣闪光的鳞。而似乎只是转瞬，夜幕里陡现连绵不绝峰巅幽谷，涛声如怒，波光如雪。忽而暴烈。忽而温柔。多么象一则年轻的爱情。 那片只在我梦里汹涌呼啸的海…… 在梦里我又成鸥鸟低徊。 B
25岁之前，化妆品只负责锦上添花。逼近三十的年纪，化妆品的作用升级到雪中送炭。我的生活大抵是这样：前半夜无眠后半夜在半梦半醒之间沉浮，不知道也无所谓在什么时间醒来，而厚厚深色窗帘一直紧闭封住刺目日光。然后，镜灯前，一个趿着压金线手绣大朵牡丹红缎拖鞋的女人，把那些牙白黛绿嫣红冰蓝缓慢地细致地涂在脸上，绘出一张天衣无缝的假面，去对抗眼角隐隐浮出的游丝和眼里深深的倦怠。我不能不在乎这张脸。这是我生存的武器。 大而空的终日窗帘长垂的房子。把最美好的时光都用来化妆和发呆的女子。这里没有晨昏。时间粘稠如沼泽。华年的流逝不露痕迹。回首才觉得残忍。也有例外。每个月总有几天，他从海峡那端赶来这端藏娇的金屋。曲意承欢之外，亦需陪他商场应酬，灯红酒绿里我言笑晏晏，举止得体，并且恰倒好处地撒娇妆媚，角色出演极为成功。任谁或不屑或鄙薄的眼神钉在身后，都能做到浑如不觉。做金丝雀，也需要天赋。而除了天赋的美貌，我再无长物，且不年轻。各取所需——因我所需要的太多太迫切，在任何交易里都注定了会成为折腰摧眉的乙方。 C 即将过去的流火七月，收到越洋来信。英国。对小量来说那是个终年弥漫着浓浓玫瑰香的国度并有诗句与传奇穿透岁月铺成一地金黄。但对我来说，那是一个幽深旋涡，吸去小量的灵魂，我的青春。飞快地拆开。我的水平不可能弄懂的异域文字。硬括括的铜版纸，刻板的印刷体，应该是公函。犹豫了一下，我去按对面的门铃。我曾多次邂逅这家的女孩薛白，礼貌的应酬里知道她是外企职员。开门的正是薛白。但她边换高跟鞋边抱歉的笑：不巧，正要去公司加班。“哎——”又叫住我，“我表弟昨天来了，我让他帮你。” 公寓楼前是铺天盖地热带灼人阳光。而一堤垂柳径自水汪汪地绿着。那男孩半躺在遮阳伞下，长手长脚肆意地摊开，恍惚如草木欣欣然初发于阳春。——这我久违的，充沛的青春。薛白嗤嗤笑，掀了盖在他脸上的一本《奥秘》，顺手拍拍他：“起来，看你怪无聊，帮你找了点事做。” 男孩儿不抬眼，懒懒地：“说吧，你又骗我做什么，下五洋捉鳖，还是上九天揽月？” 薛白笑了，我也笑了——我很奇怪自己笑了并且不是嘴角肌肉的自我牵扯控制，那是自黑暗谷底，不知何处泄出的一缕微光。陌生的笑声惊动他。男孩儿坐起来，换了中规中矩的姿势。他微仰了脸看我，细长而秀美的眼睛，忽然有些微羞涩，些微惊奇。“这是住在对面的程姐，”薛白把那封信递给他，“你帮她翻译一下吧。” 我微笑着伸出手：我叫程似锦。麻烦你了。他愣一下，伸手与我相握： “呃……你好。我叫周牧。” D 黄昏时门铃响。男孩儿周牧长手长脚地立在门边，瘦而高，是一株生机勃勃的白杨。我请他进来坐。葳蕤白杨陷身在软红地毯和织金织银般一帘长幔间，又有魅丽灯影兜头淋下，他清朗眉目里忽然写满了惘然无措。再顺他的目光，看见玻璃长几上自己的前尘后梦——浓稠如血半瓶干红，犹自新鲜的一缸烟灰，唇膏在边沿磕出一道锋利的烟紫——这些纸醉金迷，羞惭而顽固地大白于他的晶亮眼睛下，无从遁形。男孩儿有点拘谨地开了口：“程……程姐，那封信里有些单词我没见过，查了字典，刚刚全弄明白。” 我告诉他只要讲给我大概就可以，他仍逐句逐句地仔细翻译，神情严肃，像听话的学生面对着挑剔的考官。——果然又是银行的催款函。措辞当然婉转，但杀机内伏。——果然又是那么大的一笔数目。那真是一个出产贵族与玫瑰的国度，而要怎样丰饶的血，才可以滋养出最娇艳的玫瑰？ 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只觉头痛欲裂。五指按紧前额。摸烟点着，忽又看见身边青葱的白杨树，颓然长叹，掐灭了随手一扔。白杨树欲言又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 信上这个程无量是你弟弟吧。是你供他在英国读书？ 我抬头笑：是。无量似锦。光听名字就是骨头连筋，姐弟连心。我这样的女人叫程似锦，多么讽刺。但我愿意用自己的年华似锦，去换得他前程无量。有一些怆然淡淡浮出，被我咽回去：“暑气大，冰箱里有绿豆沙，你尝一尝？” 实在不知拿什么来招待一个纯净的孩子。他却没推脱：“好的，谢谢。” 冰凉绿豆沙捧在手里转身转身的刹那，我的眼睛蓦地被刺疼了——客厅的长窗帘就被拉开放进一室的金光，周牧就站在窗边，发梢闪亮，披一身光芒。他笑着说： “这窗子正好看夕阳。很美是吗？” “是的，很美。”我也微笑，全心全意地赞叹。 E 周牧。十八岁。一个人一生中最饱满多汁的年龄。微卷头发，细长秀美眼睛。唇边淡淡绒毛，草色遥看近却无。有心仪大学的通知书，有悠闲假期，有遮阳伞下念出“可下五洋捉鳖，可上九天揽月”的傲慢。爱读的书，是无穷未知的玄机只待他一一道破的《奥秘》。我亦有过十八岁。阿姐如母，再多悲苦一肩担起。颠沛流离，挣扎困顿，如一匹疲倦的兽，渐渐迷失在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这便是命运。而那一刻夕阳无限美——因即将消逝便愈觉怅惘神伤的美，荒漠与绿洲有短暂温暖的交集。十八岁的男孩儿周牧拉开我终日禁闭如重门的长窗帘，坚定而腼腆地说，这窗子正好看夕阳，你看夕阳有多美…… 似乎也就是那个夜晚。我照例是睡不着，照例站在阳台上抽烟。低头是繁华万丈紫陌红尘，而微微仰头，就能看见广袤柔软的天空，像一片静默的海。两米之外，隔壁阳台上的灯忽然亮了。我转脸，看见周牧。他推开窗，笑嘻嘻地问我：怎么还不睡？ 你怎么还不睡？我反问。他做个夸张的痛苦表情：我唱歌还没一半，表姐就打击我，说是鬼哭狼嚎要引起天人共愤。我一怒之下，就跑到这里来吊嗓子。三两句话，真实可触的温暖烟火。一墙之隔天上人间。我说，你唱吧。我听。他呵呵地笑起来：太难听。我怕你听着听着受不了，一纵身来个嫦娥奔月。我笑。笑够了慢慢地说，你放心，我神经比铁缆还粗壮。“我是你独坐窗前的那棵橡树，我是你初次流泪时手中的书，我是你春夜注视的那段蜡烛，我是你秋天换上的楚楚衣服……这是《模范情书》，我曾经想要录下这首歌送给前桌的那个女孩……”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你听过朴树的歌吗？他的每首歌都是这样，恍惚，忧伤，有鬼气……但是非常轻易就能让人沉浸，睁开眼似乎就是一个轮回……” “我听到你的呼吸，我闻到你的喘息，我是不是这样的占有了你还是这样的失去了你……” 虹霓流淌星河闪耀，有夜风微凉。两米之外，那男孩儿的歌声清朗如松间月飘渺如岭上云。闭上眼睛，那些高低曲折起伏承合就又成了海水，一波一波地涌过来…… 生命中从未有过这般华美的夜。周牧。我喜欢他的名字。风吹草低，紫色花一望无际地开满了原野。那也是一片海。十点半我们互道晚安。我摇摇晃晃地去睡，居然很快就睡着了。 F “你还听我唱歌吗？” 阳光下，大张白纸醒目五个彩色的字贴在隔壁阳台的玻璃上，正对着我。我笑了又笑，顺手拿口红在这边画了一个巨大的耳朵。竟然就有了期待的心情。 如此一个又一个的夜里，听他从《白桦林》唱到《红灯记》，从《两只老虎》唱到《半个月亮》，唱累了也说话。他说他在“红五月”歌会拿过第一名，说到了大学里一定要组织一个乐队。说起小时候，家里一来客人，爸妈就献宝一样哄着他“登台献艺”。“很小很小的，”他挠挠头发，“也就四五岁。摸到什么就拿什么当麦克风，先鞠个躬——婶子大爷大姑大舅。我给你们表演个节目，京剧《打虎上山》，锵锵锵，威风凛凛的小杨子荣刷地一亮相，穿林海踏雪原气冲霄汉——”忽然高不上去，直直地梗在那里。我笑得收不了梢。也说起将来。年轻的脸上覆上淡淡阴影：我不想学法律。世态万象，但亮给你的多是丑恶与阴暗面。渐渐看待一切都会充满怀疑与失望。可是，这是我爸妈为我选择的路…… 他的十八年。他简单的心里承载的悲喜，我静静聆听，用沉默的耳朵，用蓦地温柔起来的心。但我什么也不说。我什么也不说——我梦中起伏汹涌的海，小量向往的执拗的眼睛，斯时斯地我的可悲可耻身份，醒不来的早晨睡不着的夜——我既不愿被他怜悯，也不愿被他轻蔑。这样就好。唱唱歌聊聊天，把酒临风，宠辱皆忘。他亦从不要我说。不问有关我后路前尘的任何问题。我想，他其实早已了解这个叫程似锦的女人有着不堪境地。可以自揣测，也可以自薛白口中。如果有好奇，没有揭不破的谜底。 他是个聪明并且多么体贴的孩子。 G 姚从台湾回来。我轻轻地擦去阳台玻璃上那只巨大的烟色耳朵，不留一点痕迹。五天里，我必须全力以赴讨好姚取悦姚，我需要他在志得意满酒酣情浓之际开张支票给我，我唯一的亲人还在英国望眼欲穿。——假如小量知道这钱的来处…… ——假如小量知道自他初中时所交每笔费用所吃每一口饭所穿每一层衣的来处…… 我眯起眼睛看夕阳，不再去想。他不必知道。他只须挥汗在实验室，沉醉在图书馆，悠然行走在林荫道，安稳地熟睡在玫瑰与诗句的芬芳里。因为我付出了那么多，他更须过的好，更须前途无量。 但这次我使劲浑身解数也没能哄得姚高兴。从推门进来的那刻起脸上就写着烦躁暴戾。他推掉了与两个客户的应酬，说自己得了重感冒。姚看上去的确有些憔悴。我暗暗想着，然后准备去给他买药，他一把拽住我，很浓的鼻音：不去，都吃半个月了也没见轻。折腾我也折腾的力不从心。凶悍，但是短暂。狠狠地抱怨我涂了太多香水，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壁灯亮着。我长久地注视着这个睡在我身边的男人。他的体积和脾气一样庞大，一堆松散的肉。鼾声如雷。睡熟了也皱眉，眉头上的皱纹熨都熨不平，也老了。他已占有我整整十年。或者我应该感激他。十年里他应付着家里的正宫娘娘，也跟许多莺莺燕燕逢场作戏，却始终不曾弃我如敝履如秋扇。浮世情意种种，此亦当是其一。五味杂陈。不知该是怜悯还是憎恨。我轻轻披衣下床，蜷在客厅沙发上抽烟。 似乎是睡着了，似乎是在梦里谁一把把我拎起来重重地掼在地上。脸很疼。浑身都疼。不，不是梦。睁开眼，模糊灯影里姚赤着的脚像两把蒲扇。他揪住我的头发：叫你多少声了？我要喝水。凑近我，压低声音：婊子，我就那么惹你讨厌，连睡一张床都不愿意？ 又“啪”一声把烟灰缸掷在地上：抽吧，抽死你！老子是烟鬼，养个女人还是烟鬼！他反复地骂着难听的话，然后用脚踢我，打我耳光。我安静地承受着——并不知道是多少次了。这一回的发泄，或是因了他半月未愈的感冒，他生意场上出了什么乱子，或是因了其他不顺的事。这满心窝着的火，总要找个地方烧一把的。姚问我为什么不告饶不哭。我冷笑。问了无数次了，真没创意。我不笨，我在实践中明白哭泣和求饶都是浇火的油，煽火的风。他要停止，除非他累。我不笨却傻。明知道他随时爆发，明明告诫了自己要如履薄冰。——但是，如果他想动手总会找到借口吧，无论我做什么，怎么做。所谓欲治起罪不患无词。这道理我懂。 从身体到心都疼。那么疼那么疼…… 我第一千遍第一万遍对自己说，在心里： 程似锦，无论这一天多难熬，它都只有二十四个小时；无论这一刻钟多难熬，它都在向前流着不会停留…… H 第二天下午见到周牧。我们几乎同时出门又同时走进电梯。我亲热地娇滴滴地挽住姚的胳膊。为他整领带。周牧抱着篮球，沉默地站在我对面。那年轻的不会掩饰的孩子，停在我脸上的目光像一枚钉子。锲上了就不再有分毫移动。两枚惊疑的寒冷的钉子。——我涂了厚厚的脂粉，但仍不能遮住眉边的擦伤和唇边的肿胀。即便如此我仍眉飞色舞，眼含秋波，向一个看上去起码比我大上二十岁的男人。我的不堪，全被他看到——他看到我是一株多么经典的腐生植物。我们不说话。电梯自十六楼下降，慢得仿佛永远不能落下。就是这样悬着，触不到黄泉也触不到碧落的悬着…… 然后周牧左转。我和姚向右。两枚钉子，一次无声的审讯。走出很远我还觉得脚步蹒跚而锋芒在背。——我从来，从来没有这样羞耻过。 姚临回那边的前天晚上，我不得不拿出催款函给他看。他居然很爽快地把支票签了，出我意料。姚看着我问：他还一年就回来了吧。——是的，再过一年。 姚抬了我的下巴，似笑非笑：你会不会离开我？那个时候？ 我微怔一下，决定说真话：我不年轻了，会有更年轻漂亮的女孩来代替我。他叹了口气，忽然，抱了抱我： “我也不想再找谁，这些天一直觉得身体不大对劲，是真老了，连小感冒都欺负我了……” “我又打疼你了。不知道为什么我老觉得你会突然离开我……锦锦，我其实很怕失去你很怕……” 我在他的怀里沉默。眼光茫然地落在那张支票上。 这不过是一笔各取所需的交易。 I 黄昏，看到对面阳台上重新贴出雪白的纸，画上一个红色的问号，旁边飘荡了彩色音符。似乎还有一行小字，但太小看不清。我伫立很久，回房，拉上窗帘。——我不敢。——我不宜承受太多太重幸福。笙歌散后酒微醒，我如何重新回头，去面对深院月明人静。——那样的良夜，一夜已经装饰一生。我不敢太贪心。 八月夜未央。我为自己斟酒。玉碗盛来琥珀光，琥珀光映了手指上鲜红蔻丹。放了碟片，周璇细细唱着：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我赤足而舞，累极倒地。泪止也止不住的涌出——呵，我以为自己的泪腺已干涸…… 我真愿就此长眠再也不醒。但是，还有小量。我的弟弟，他和那个叫周牧的男孩一样有着微卷头发，细长秀美眼睛。 J 一大早，门铃就响了个惊天动地。周牧抱着一束花进来，看着我衣履不整地站在一地狼籍里。他先开口说：昨天我看到他走了。我笑：关你什么事？ 他呆了一呆，又说：我在阳台上站了两个小时，以为你会在…… 我低头看花。花香浮动，花朵洁白如雪。我向来不喜欢白色当然也不喜欢白色花，可望不可即的嫉恨，再加上对比的残酷。白色的花，大多显得脆弱，这一种偏偏例外。不蔓不枝，叶片如离弦的箭矢，更像出鞘的利剑。昂然无惧，无限骄傲绚烂。是剑兰。周牧慢慢地说：你喜欢吗？剑兰的花语是坚强。 他把剑兰插在直身水晶瓶里。他把窗帘再拉开。他弯下白杨树一样的身子，收拾满地残局。我坐在妆镜前，拿梳子梳千丝万缕纠结的长发，像梳理千丝万缕纠结的心思。衣上残留的酒痕，脸上未褪的伤痕。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我看着镜中的女人，两行眼泪迅速落下来，我飞快地擦掉。然后年轻的男孩儿周牧出现在镜中。然后他一步步走近，眼睛依然是钉子。疼惜的灼热的钉子。然后。然后。他抱住我。我闭上眼睛，冰凉的液体滑向颈项。 K 紫色花在瞬间一望无际地开遍了原野…… 耿耿星河欲曙天，谁在星河下温柔歌唱…… 我听到你的呼吸我闻到你的喘息我是这样占有了你还是永远失去了你…… 最后，我又看到了那片大海。那片只在我梦里汹涌起伏的海。恍惚里我又成鸥鸟低徊…… L 他只有十八岁。我从未碰触过的年轻身体，散发着初春草木的青涩气息。他的唇是疗伤的药，一次次滑过我眉边颈下寸寸肌肤，落在我的左侧肩胛。那儿，曾经纹过一只海鸥，现在只是一块破败的疤。把自己当商品抵押给姚的前一天，我去纹了这只海鸥，去纪念自己的青春，纪念自己曾有过的自由和纯洁。但姚很不喜欢。他说纹身技术太劣不久就用烟头把它烫平了…… 从那时比较清楚地明白了什么叫做“已售出”。什么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什么是生不如死。但我必须生存。我看不见自己的左肩，我不知道那块伤疤有多可怖。“你爱大海吗？”我问周牧。他说是的很爱。并且他即将就读的那所大学就在某个海滨城市。我在他的怀抱里低低地唱：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 大海就是我故乡 海边出生，海里成长 …… 大海是我故乡。那座小小的渔村里，我曾是个非常幸福的孩子，拣贝壳，捉寄居蟹，跟阿妈学着补网，望着浩淼烟波等待渔船归来——终于，再也等不回了。君看一叶舟，出没**里…… 我依然爱大海。海多大啊海多美啊。海里有珠贝鱼虾也有暗礁险滩。海里有惊涛骇浪也有微波如银。海时而暴虐，时而温柔，海善变无常。至神秘至壮美无不如是。爱情如是。命运如是。海一般强悍而巨大的命运面前，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飞不过沧海的鸥鸟，且哭且歌，低回盘旋。周牧搂紧了我。以十八岁单薄而坚硬的臂膀搂紧了我…… 直身水晶瓶里，洁白剑兰正在怒放。我被埋葬在梦一般的花香里。M 缓缓升腾的蒸气里，我凝视自己的身体，是依旧洁白美丽的一枝剑兰。——不，不是。这身体其实千疮百孔天昏地暗。每一分，每一寸，每处脉络，每处血流动的声音，都写着深重的罪孽。我带坏了一个孩子。仰面任水流飞奔，但再激烈的水流也无法洗净我的前生。已经老去，并且，那么脏。那么脏。那么脏。我捂住脸，痛哭失声。我不爱他。周牧，我只是太寂寞。还有某一瞬的软弱。 某一瞬我是如此软弱。当他自身后抱住我。当他在我耳边轻轻歌唱。当他用指尖在我掌心画一朵玫瑰。当他站在夕阳的金光里向我凝视。当他把火烫的嘴唇，印上我左肩破败的海鸥纹身。当他怀着宗教般的虔诚说，离开那个男人，四年后我会娶你…… 呵，这些瞬间里我是甘心溺海的人。而他是失控的舟楫，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并沉沦。没有天长地久只有流光飞舞。没有风和日丽只有水深火热。没有梦想就只有放纵。没有拯救就只有堕落。没有花重锦官城。只有春风不度玉门关。——是谁安排了我与你冥冥中的相遇？当你还是初春，我已经是三九寒冬。周牧说，不。——如果你是冬日那也是冬日的草原。似乎没有生机，其实最易被点燃。而我，是一颗火种。一丝风来就可以燎原。是啊是啊就像这个八月，阳光每一天都前所未有的灿烂妖娆，叫人心甘情愿被焚化。 N “程小姐，”薛白非常客气地称呼我，把后面两个字咬的很重。自上向下细细打量我，如初次相见。一脸笑，只是笑得轻慢，且藏不住愠怒： “程小姐，我想请你看样东西。“ 雪白一卷纸被摊开，是周牧曾贴在阳台上那张，红色问号边流淌着各色音符。下面是那日我看不清楚的小字，一笔一划，认真而拘谨，似乎字字都要透过纸背去： 程似锦。我心疼你。白纸黑字，铁勾银划。最纯洁最真挚的表白。此刻，是最清楚最明确的罪证。薛白问：程小姐能否给个解释？ 我豁出去，冷笑：我凭什么需要向你解释？ 她怔，忽然冲上来给了我一个耳光： “你勾引他！小牧才十八岁，你的岁数可以做她妈！程似锦，你不用动不动就装出这可怜样儿给人瞧，十八岁的孩子你也勾引，你从骨子里就是个婊子……” 我点了一支烟，毫无表情地听她骂。她是真的疼爱周牧。她是真的的要被气疯了。她从没这样失态过。最后她软下来：程似锦，你放过他。如果他再来找你，请你别开门。别见他。我笑：收拾他的东西，送他回家吧。这样一了百了最干净。薛白颓然：他跟我闹。他不肯。“你笨哪，”我像说与自己浑然无干的事，“要挟他，就说马上给他父母打电话。” “说了，没用。” 不知悲喜——我一字字教给薛白：“你就说，如果他不回家，就打电话到台湾去，告诉程似锦的台湾男人。” 那张纸被留下了。我拿燃着的烟轻轻一按。问号消失。音符消失。男孩儿写下的字一个个消失不见。程似锦。我心疼你。一切灰飞烟灭。不必说再见的永别。 O 我把自己锁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每天抽很多的烟，喝很多的酒，镜子里的脸惨不忍睹。我已经不在乎这张脸了。薛白说的对，我以为千回百转九曲回肠的浪漫故事，其实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一个骨子里是婊子的女人，勾引了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只是恍惚间还会听到门铃响。恍惚里还有谁在温柔歌唱。我在夕阳里微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泪。我不爱他。我是只忽然间接受不了寂寞，还有，突然的软弱。水晶瓶里，洁白剑兰已经颓败。福兮，祸所倚。 前祸兮后祸所倚。这个八月将要过去的某天深夜，电话响起。那端是陌生女声：是程小姐吗？ 她自我介绍：我姓陈，但三十年里都被称为姚太太。程小姐你好。是原配夫人兴师问罪。我酒意微醒，放出卑微姿态：您好。她笑了笑，问得蹊跷：程小姐最近身体可好？ 我含糊地答了。但不知为何，一团冷气自心里浮起，湿搭搭的。——程小姐，请您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我家先生已经确诊患上了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症，哦，我还是说的明确一点吧，也就是说，他得了爱滋病，权威的判断他最多有一年寿命…… ——我躲过了一劫，可能因我与他已经分居多年。但是程小姐，我估计您不会这么幸运…… 隔着电话线听到她的笑声，胸有成竹胜券在握。家花与野花的战役，谁笑到最后，谁笑到最好。——我来下给你，死亡的通牒。我疲倦地放下电话。可以的。我可以死上十次百次千次。火尽管来烧我雷尽管来劈我，这骨这血这条命谁爱要尽管拿去。上天，请你放过周牧。他只有十八岁。 牧牧，我是如此绝望如此疼痛地想你…… P 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卖掉了房子，把所有继续都打在小量在英国的帐户上。对他我没有任何亏欠，只是遗憾不能够等他回来，在某个小店临窗的位置上喝一杯热咖啡。办房屋交接手续那天，我找到薛白，求她告诉我周牧的电话。她不肯。我求了又求，她从齿缝里挤出一把刀子：No 我们对峙，像一座山与另一座山。最后是我放弃。不放弃，我又能如何？ 如果注定了他被嵌在命运的齿轮。如果注定了他要在一次海啸中沉沦。 我走在九月的阳光下想起那个男孩。 锵锵锵，威风凛凛的小杨子荣亮相……遮阳伞下摊开长手长脚如草木初发……程似锦。我心疼你……离开他，四年后我会娶你……白杨树一样的身子弯下，把一大束剑兰插在直身水晶瓶里…… 他说，你喜欢吗？剑兰的花语是坚强。 如果这是结尾—— 我又看到了我的大海。在夜幕下是一幅飞舞的袖，一匹闪光的绸，一片开满紫色花的原野。将我拥抱。将我覆盖。海无限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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